【鸣佐】化物志 - 回梦 -「返魂香」篇

*妖怪的故事

*系列前文「追人小僧」篇「九尾狐」篇

此篇为唐宋背景设定。

*带上目录【青盲-鸣佐合集】


【鸣佐】化物志 - 回梦 -「返魂香」篇
◎青盲


01.
 

“茯苓三钱,连翘三钱,云苓二钱,银花二钱,车前三钱,就水煮成汤药,每日饭后服下一帖。”济堂的郎中在纸上写下几笔,娟秀的字迹在毛笔笔尖逐字化开,“这几日当注重休养生息,勿做体力活,勿吃辛辣食。”

病人听此言连连点头。都说济堂的郎中是举国上下医术最为精湛的,药到病除自不用说,更有甚者传言此人可起死回生,一双妙手生生从阎罗手里抢回本无力回天的人命。按理说这样的神医自当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偏偏这郎中除了有时会发发小脾气,其余时间却是个玲珑心窍、善意感天之人。

“抓药。”佐助将写好的方子往身边一递,却迟迟没人来接。病人望着郎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佐助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站起身去走到药柜前用小秤一一称好药递与病人。

“郎中,你的小学徒去哪儿了?”进来的是个熟人,在店隔壁买些小首饰。

佐助抓起一把金钱草,放到瓷钵里,细细地杵着,一边回应道:“去隔壁城里替我买些稀罕的药植去了。”

那人望向门口,坐到红木的椅子上拿了一杯放了有些时辰的冷茶,饮了一口:“要我说,你待他是真好,这么多年像养儿子一样养着,图什么啊?”

佐助将研磨好的药粉倒入瓷杯里,朝门口仰仰下巴:“他快回来了,给他听见非跟你闹个没完。我这可不是养着他,是他用劳力换来的。”


将冷茶放下,那人又吹着小曲儿走了出去:“郎中郎中,你这个便宜爹可得当好啊。”


佐助将磨碎的金钱草放到一边的小碗里,低头失笑。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又踏实的脚步声,头也不抬便说道:“鸣人,来把这金钱草放到柜子里去。”


小跑着跨过门槛的少年怀里抱着一大包牛皮纸包好的草药,患了病又治愈后得来的金色头发在门口如同一轮艳阳的光芒,往佐助这边照了来。他身高快及六尺,男孩子的骨架也长得正好,一身为了采摘草药而练出的肌肉安静地伏在衣裳下。这样看去,是个年纪正好,倜傥的少年郎。


随着药包一起落在佐助面前桌子上的,还有学徒额头上滴下来的汗:“先生,你要的这药好难取得,路途甚远,累到我啦。”


佐助从袖笼里掏出手帕,江南产的丝绸,质量轻柔,还泛着淡淡的药香,替鸣人擦了擦汗:“是你走得太急。”


鸣人握住郎中的指头,笑嘻嘻地拿住他的手为自己擦汗:“是我归家心切。”


淡然地抽出被握住的手,佐助打开药包,里面是正稀缺的藏红花和龙骨,两味药都可用作镇静、安神之用。见鸣人正扯了衣领,热得不住用手掌往脖子处扇风,佐助便取了薄羽扇,坐在鸣人身边,轻轻地替他扇着风:“你这一路,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


凉意丝丝从脖颈处往下蔓延去,鸣人舒服地眯起眼来,身子不住想往师傅身上靠:“啊,可多啦。有户人家正在许小姐,在绣楼上抛绣球。我本想只去凑个热闹,看看小姐的模样,却没想到我这头发实在太过扎眼,刚站到人群里,小姐便喊:‘黄头发的,你可是西洋来的蛮子?’”


鸣人喝了一大口茶,是刚刚他师傅喝过的杯子,他自己没发觉,佐助倒是在一旁有丝不自在,只是继续扇着风:“喝慢点,当心呛着。然后呢?”


“我可不开心啦,我可是中原本土人士,就朝她喊:‘小姐,你该叫我金头发的才好听,我可是苏州城里的大良民。’她就咯咯地笑,作势要将绣球抛给我。”说到这里,鸣人似乎还有些害怕,神色紧张不已,“但我可不要她的绣球,旁的公子哥儿们瞧着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要过来揍我。还好我跑得快,一群看起来挺有教养的少爷抄着笤帚就追我。小姐还嫌不够乱,大声对我说:‘金头发的,来日我去苏州城里找你’。”


佐助听罢,也想象出了人流中,一颗金黄脑袋逆着人流艰难地奔跑着,后头跟着一群提着扫帚的锦衣公子,拨开人群吵着嚷着要打他的情形,不由得笑出了声:“那富家小姐说要来找你?”


鸣人撇撇嘴:“可不敢信。等到来日,她都做人妇了还来找我,岂不是拖我一道被浸猪笼?”


佐助只是淡淡笑了,只当是个玩笑:“有这闲心,不如把屋子打扫一遍。”


佐助站起来走了,准备去厨房看看午饭的食材。鸣人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呻吟出声,济堂的屋子占地百亩,得扫到什么时候:“你又没扫地!先生,你不能这么懒,都长肉啦!”


“有你在我还扫什么地呢,享清福才是对的。”佐助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直延到院子里去。


鸣人摸摸鼻子,是有些害羞:“是该让你享福啦,今日午饭我做罢?”


“去杀鱼。”


学徒便对门口卖茶的阿婆说道有病人来就唤他们一声,颠颠儿地朝后院跑去,抓了一条鲶鱼,准备去开膛破肚了。

 

02.


因为这一头奇异的金发,在鸣人的记忆中,每到陌生的一处,他要么被当作外来的蛮人,要么被当做病入膏肓。投来的一道道赤裸的带着好奇或嫌恶的目光总让鸣人全身不自在,好像因这别致的发色,他整个人都与旁人截然不同了。


问及与自己相处将近十年的郎中,佐助也只是淡淡提到在路边随性捡起患病的鸣人,待他养好了十年前的这场大病后,鸣人的发色便开始逐渐发黄,到这第十个年头,已是泛金了。


这十年来,鸣人旧疾落下的病根还在纠缠,他常感到无端心悸,噩梦连连,虚汗多发,因而也连续吃了十年的汤药了。从最初的每日一次到现在半月一次,佐助配的方子在不断变化,但却总是很有效,能够在鸣人的症状愈发严重之前及时制止住势头。


佐助曾经漠然朝他说:“今后你的一生都是个药罐子了,可不许喊苦。”


鸣人从善如流地窜到师傅身旁去,嬉笑着替他捏捏手臂揉揉肩膀:“不喊不喊,先生今后也会一直替我开方子吧?”


佐助高深莫测地嘬一口茶:“待你把我的本事都学会了,就自己开罢。”


于是周围人都知道,济堂家佐助郎中是出了名的仁心圣手,治得好的病只用寥寥几个方子就轻松解决。治不好的,纵与别的郎中说法不一,最终真切的还是佐助说的话。但他家的小学徒可就与师傅完全不同了,整日里做些买药杵药的事,要说佐助的医术,虽不至于只学到个一星半点,但最给面子也只能说是学到薄薄皮毛一块了。


奇的是,一身本事妙手回春的郎中状似丝毫不在意学徒的懒惰,每日也只交代些琐事与鸣人做,镇在大堂里瞧病的还是本人。与其说佐助是收了个学徒,倒不如说鸣人是来做管事、做保姆的。当然,在旁人看来,佐助是养了个儿子。


现在这位儿子正替老父按摩手脚活络筋骨。佐助近日来精神厌厌,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病人们送来了母鸡和整猪,让郎中好好喝点汤吃点肉补补。鸣人见平日里面色本就不见红润的先生现在就似生了大病一样脸色更加惨白,心里也不住担忧心疼。熬了鸡汤,又炖了猪蹄,给送到里屋时,被合衣躺在床上的佐助叫住了。


“我没生病,大抵是长久坐着,筋骨不大舒畅。鸣人,你来给我捏捏。”


鸣人听话地坐在床沿,拿住佐助的手腕。鸣人诧异地发现身材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佐助,手腕竟纤细得如同少女的一般,只是手指轻轻环个大半圈,就给握住了。这条手臂不仅纤细,肤色也白皙得紧。他挽起衣袖,按压穴位,揉捏肌肉,耐心地从手腕按摩到大臂,对另一只手臂也如法炮制。


佐助趴在床上,经过鸣人的这一按摩,身子顿时舒适了不少,僵硬的关节也活络了起来。等到鸣人替他将双腿都疏通一遍后,佐助面色红润了不少,也可以站起来走动了。


一见佐助气血通畅不少,鸣人便端着鸡汤过来:“先生,你记得过两日是什么日子吗?”


佐助喝了热汤,身子顿时从里到外都暖了不少,难得认真地回忆:“你知道我和你都不知道你生辰。”


“这天可比我生辰更重要呢。”鸣人收起了往常的嬉皮笑脸,一字一顿告诉佐助,“明日六月十一,是先生捡到我的第十年了。”


佐助被鸡汤哽了一下,几年前为了打发一直缠着询问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捡到的鸣人,便不耐烦地随便选了一个日子,竟让鸣人一直挂念到现在,更是要当做一个重大的纪念日来过了。


佐助其实心里知道,鸣人今年该是及冠了,已经从曾经的小小少年长成为男人了。面对着鸣人严肃的神情,他竟不忍揭开这个谎言,点点头,承认了这个错误的日子:“是,你做我学徒,已经十年了。”


鸣人正待继续往下说什么,佐助便接着说道:“这十年,你学到些什么没?”


一句话便打破了鸣人端正老成的面具,害怕先生问责,鸣人就又腆着脸凑过来,讨好地接下碗来:“这不是学会了扫屋子吗?做的饭你也是爱吃的。”


佐助脸上难得浮现了笑意,每当鸣人摆出这幅小孩儿德行,他就没法太过苛刻:“明日你想作甚?”


这顶着青年面孔的小孩儿就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明日白日我们就去梨园听戏罢,等到晚上那苏州河上全是好看的画舫,若是欣赏得够了,就回家来,我煮个宵夜。”说到这儿,小孩儿又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来,“吃完宵夜,我就有些话要讲给先生听了。”


听起来似乎是计划好了的,可想必到了当日,又当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佐助对上学徒期盼的目光,自己对那“要讲给先生听的话”又有些好奇,先问了一问:“什么话不能现在讲吗?”


“那不成,重要的话要在重要的日子里讲。”说罢又赶紧加了一句,“当然和先生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佐助心想这小子嘴里抹了蜜似的,明天也许是要朝自己提另立门户的事。也有可能是瞧上哪家姑娘,求师门给下个聘礼,顿时心里就堵了一堵。这费尽心思养大的白眼狼,终究要走了吗?嘴上说的却还是个嫩豆腐:“那就明日讲与我听罢。”


鸣人点点头,眼眸发亮地看着佐助,收了碗筷哼着小曲儿就出去了。


佐助揉揉眉心,又回去睡下,替明日很大可能会慌忙着急的一天先攒攒体力。鸣人认真疏导过的经络此刻微微发热,连带着睡意也来得安稳。

 

03.


最终十一这一天,师傅和学徒没能去听戏看画舫,纵使学徒做了万分的准备,师傅也被一道自京城八百里加急赶来的圣旨给召到皇城里去了,临走前只喝了两口徒弟煮的粥,抱歉地揉了揉徒弟的头发。


圣旨来时,佐助正坐在主位上喝已经被鸣人吹凉的绿豆粥。六月天热,今日来的戏班子又是个四处出了名儿的,虽然先生今日精神好了些,但鸣人还是害怕日头正盛时在戏台前人挤人给他先生挤出个暑气症来,便老早熬好了清热的绿豆粥。


“圣旨到!苏州城名医佐助接旨!”半分不拉长,显得铿锵有力的嗓音在药堂里响起,佐助听见后蹙着眉按住要过去的鸣人,示意自己过去就可以。


拿着圣旨的御前侍卫见佐助撩了衣衫就要跪下,连忙虚扶了一把,低声说:“先生,陛下召你前去宫里为一位大人物瞧病,今日便出发吧。”


佐助直起身来,不卑不亢地看着侍卫:“我这一走,附近来惯了我这儿的百姓找不见人,不方便。”


侍卫此刻也是心切切:“你这儿有学徒吧,嘱咐他看着两天就可。兹事体大,郎中可万万不能拖沓啊。”


我这儿的学徒大抵知道割伤给上个金疮药,头晕给熬点藿香,多的是再不晓得了。佐助还欲拒绝,侍卫便将圣旨塞到他怀里去,粗了嗓子:“先生若是再不识相,休怪我不客气了。”


佐助打开圣旨看了看,见这事儿确实是严重。自己倒是不在乎开不开罪皇帝,可终究得为鸣人留下这个面子。叹了一声,点点头:“大人稍等我片刻,我去收拾点行李。”


侍卫也知道,若是瞧不好,郎中得好一段时间都住在京城了,也给了片刻的宽限。


鸣人在屏风后屏气凝神听了半晌,也没能听个明白,见佐助越过他就进了里屋,也跟了进去。


“先生,你要去京城?”看着佐助匆匆收拾了两件长衫,装了看病的物什就要走,鸣人赶紧拉住他。


佐助停下脚步来,抬手揉了揉鸣人的头,鸣人已经比他还高些了,颇带歉意地说:“鸣人,今日不能同你去看戏观画舫了。待我从京城回来,你再挑个日子罢。”


鸣人虽然不甘,可也知道圣旨不能违,眼见着师傅坐上了马车,还在吩咐自己:“在我回来之前都关了药堂吧,我抓了三个月的药在我房内,按时饮,也认真读读医书。”


像个被遗弃的小孩一样站在门口,鸣人大喊:“不能带我一路前去吗?”


“总得留个人看家吧。别送了,回去罢,切勿跟来。”


六月十一这天,鸣人生气地坐在师傅的床上。闷了整天又发现自己还是没法讨厌起佐助来,便抱着他的被子埋在枕头上,直到鼻尖都萦绕着佐助身上那股常年若有若无的药香。看了看桌上分装的药包,笑着摸摸鼻子,才起身来做了宵夜,自己吃了。


 

苏州到京城约莫三天脚程,在马车上坐了三日,一路上还紧赶慢赶,颠簸不已,佐助只觉得下车时腿脚发软。


皇帝没有在御书房接见佐助,觐见的地方是太子的病榻前。佐助一踏入东宫,浓烈的中药味伴着焚香的烟气直冲向他的鼻子。皱着眉进去后,只看到堂屋里一排排盘坐着念经的和尚,点的香一支接一支供给菩萨,一时间经纶之声竟让佐助有些头晕脑胀。


太监带着佐助绕过佛家弟子们,来到更深的内宫,药味更甚。身着明黄色龙袍,疲惫不堪的皇帝坐在榻上,朝佐助说:“平身罢,快过来瞧瞧太子。”


佐助行了礼,来到榻前,只见太子紧闭着眼,面色不自然地潮红,印堂发青,鼻间进气多出气少,道了声“失礼”就把起脉来。


脉象时有时无,脉率无序,脉形散乱。佐助只一摸,便知道,太子神气涣散,时日无多矣。


佐助收拢了袖子,跪在皇帝面前,声音平静,不悲不喜:“陛下,节哀。”


皇帝似乎是听得多了,也杀得多了,此时只是摆摆手,若忽略这身龙袍,他也只是个为病重的儿忧心到一下年老几十岁的父亲。皇帝看向佐助:“你是苏州,不,据称是本朝最好的郎中?”


佐助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不敢当。”


“先生,你听说过返魂香吗?”


“……”佐助微微一震,又迅速平复了心情,“据说香飘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不错。”皇帝衰老的双眼露出一丝光亮,“朕听民间传说蓬莱养有返魂香,前往海上寻仙岛的人已去了三月有余了。”


佐助在心底叹了口气,怪不得这漂浮着的药味里他闻到了许多平常人绝不会用,虽然极其伤身,但一时间可以吊住性命的药物。再看皇帝,竟是三个月前就遣了人去求这不到最后时刻,不该联想到的东西。想必经过这三个月药物的浸润,太子就算是救了回来,也必会因为病重时用药过于猛烈而留下终身难愈的病根。


“为了吊住太子这口气,用的药都太过极端,”皇帝也并非什么都不懂,“郎中,你既是最好的,就留在这里,用你的药调理太子的身体。”


佐助微微挑了挑眉,皇帝是要他将身家性命都抵押了,叹着气遵旨。

 

04.


鸣人在苏州的济堂里等了快半月,佐助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甚至连封家书也没寄回来。每日在屋子里焦灼地绕圈儿也不能驱散鸣人心头的担忧和思念,七月刚打头几天,学徒就收拾了行装,揣了银子,往京城去了。


包了头巾遮住扎眼的金发,鸣人顺着人流过了城门口的盘问,踏进了京城。他一直以为苏州够繁华了,扬州则是繁华得不得了了,结果没想到来到京城,他才知道什么叫“洛阳春日最繁花,红绿荫中十万家”。


一路上摊贩叫卖声不止,四周人流攒动,热热闹闹的气氛竟是将夏日的热气都给压下来几分。


鸣人寻了一家寻常客栈,放下行李后便又出门来,在京城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皱着眉思索进入皇宫的法子。


正沉思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带着街边小铺被撞翻,行人叫骂着避让的声音。鸣人一时思索得太认真,竟没发现自己走在了马路中央,也没听见旁人着急的叫喊声。刚抬起头时,一匹毛色发亮却被尘土掩盖了些的骏马便在他身前被紧紧勒住缰绳,抬起了双腿,一声嘶鸣顿时打断了鸣人的思维。


鸣人当下本能地朝路边一滚,马蹄便踏在了他刚才处的位置。抹了把汗,为首的人大声朝鸣人喊:“小兄弟,没事吧?日后学着耳聪目明点。”


鸣人也不打算跟他们争论走在路中央和城中纵马孰对孰错,只站起身来,拢了拢袖子,微微鞠躬:“无碍。”


马上的人瞧见了鸣人的容貌,一时间觉得有些面熟,但此时拖不得时间,暗自将鸣人的相貌多记了几遍,又抽着马匹带着身后浩浩汤汤的马队走了。


 

去海上的队伍风尘仆仆地赶回皇宫,第一时间向皇帝献上了他们苦寻三月,最终踏上蓬莱仙岛后从岛中取回的返魂香。


皇帝颤着手捧着素白的玉盒,一块大如燕卵,椭圆形、亮黑色的石头正置于其中,光滑的表面不时还有流光,有一丝恬淡的如草木松香的味道传出。身旁的内侍翻开《十洲记》,皇帝比照着书上的描述,苦笑着将返魂香放回了盒子中:“明日,就在太子殿内燃此香。”


佐助在一旁听着,忽然出声:“陛下,可否一睹返魂香?”


皇帝挥挥手,玉盒被端到佐助眼前。他没有触摸,只是看了几眼,朝皇帝行了礼:“确是返魂香无误。”


听名医这样一说,皇帝本来没几分的底气足了些,命御书房内臣子和郎中都下去歇息,明日燃香后还要为太子调理身体,不可松懈。


此时将返魂香带回的将军往前一步:“陛下,臣有一事禀报。”


皇帝原本已经揉着眉头闭了眼,听将军这样说,遣退了旁人,御书房内只余他们二人:“有何事,说罢。”


将军定了定神,最终下定决心:“臣回朝路上,见到京中有一少年,容貌与……前朝孽种有几分相似。”


皇帝猛然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被一脚踢开,发出沉重的响声:“爱卿,你可确认?”


将军叹了口气:“当初是臣下的手,不会记错他的相貌。只是,臣确定,他当时已经断了气,断不可能过了这十几年,又……”


坐上的人现在已经走到将军身旁,搓着手,面容惊恐:“无需管这么多,随便定个罪名给他。”


将军原本不想提起的原因就是这个,陛下听闻,一定会下令处死那与自己不过是一面的少年。为了这皇位,又一个无辜的人要失了性命了。


将军紧锁着眉头,行了礼,退下了。


皇帝又重新坐回座上,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他想到了返魂香。既然自己可以寻到返魂香来救太子,那些至今仍有二心,企图光复前朝的老臣又怎么不会拼命去找这味神药来救他们的主子呢?


本就被这十几年不稳当的皇位磨得敏感又多疑的皇帝,此时更是感觉到手中权力似乎在被无形的力量抢夺着,找到返魂香的狂喜已经被这“容貌相似”的消息全然盖过去了。


回到寝宫,皇帝一时兴奋,一时忧虑,竟是辗转难眠。命人点了安神香,终于有了睡意,不安稳地睡去了。



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怎么进皇宫去的鸣人此时在榻上也翻来覆去,在路上他打听了些消息。旁人说太子缠绵病榻有一段时间了,宫里放了皇榜,名医也去了一个又一个,出来的却不多,有人说没出来的是被下了狱砍了头,出来的都是运气好的。


鸣人一听,佐助已经进皇宫了半月了,也没个消息,不会就是运气不好的一员吧?


这样一想,他更加焦灼,正牵肠挂肚地念着佐助,楼下便响起喧闹的人声来。


鸣人偏耳认真听了听,好像是大门被踹开的声音,想必是什么醉汉来投宿吧。不料安静了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就上了楼来,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金属声,来到自己的门前。


猛然坐起身来,大门就已经被人破开,戎装的官兵在为首的一身铁甲的壮汉带领下踏了进来,指着鸣人:“带走!”


鸣人不可置信,被架起来带走时没章法地四处乱踹:“你们干什么!强抢民男?”


为首的皱了皱眉:“林家公子状告你今日在护城河边偷了他的家传玉佩,我们跟了你好久,无需狡辩。”


鸣人瞪大了眼,见一官兵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扔在床上后又拿起,戳到他面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等鸣人骂街戳破这拙劣到简直侮辱拙劣二字的栽赃,铁甲就塞了破布到他嘴里,将他架上马车,扬长而去了。


 

05.


翌日,皇帝一早便醒了过来,满心挂念着将要苏醒的太子和已被打入天牢的鸣人。皇帝习惯性地想确认一下被带到寝宫里的返魂香,刚打开玉盒,便骤然失声。双手颤抖,玉盒掉落在地,价值连城的碧玉碎成数片。


“来人!”皇帝嘶哑着声音大吼,“昨夜是谁值班!带到朕面前来!”


竟是全身发抖,眼内红血丝逐渐蔓延,一副气极又绝望的模样。


值夜的太监被带到皇帝面前跪下,瑟缩着回:“陛、陛下,昨夜奴、奴才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寝……”


皇帝一脚踹在他身上,太监吃痛地哼着,又立刻跪在原地:“朕的返魂香不见了!你说没有人进寝宫?!”


将军此时赶到,太监已经被盛怒的皇帝命人拖下去斩首了。见碎落一地的玉片,将军跪在地上,还未发话,皇帝就颤着嗓子说:“去,去找,返魂香被谁拿走了。”


将军沉吟片刻,低声说:“陛下,是苏州的名医。”


皇帝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朕承诺了他一旦太子得救,他必荣华富贵,就在这关头,他盗走了返魂香?”


“知道臣寻得返魂香的,就只有陛下、臣、郎中和陛下的内侍,除了郎中,都是陛下可信之人。”


皇帝此时更像是怒到极点,冷笑着命令:“去找到他,拿回香后立斩。”


将军领命后又小心翼翼对皇帝说:“陛下,昨日打入天牢的少年,有些奇怪。”


“奇怪?”皇帝瞥了他一眼,“朕亲自去看看。”


 

鸣人在天牢里被毒打了一顿,天刚刚亮,他便悠悠转醒,身上没有一处不痛。昨夜挣扎得太厉害,将押送他的马车给踹了个洞,又踢青了身边的官兵。等到为首的那个将他押到天牢走了之后,便被心有气的官兵给揍了一顿。头巾在混乱中被扯掉后,又因为一头怪异的金发被奚落了一番。


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烂灾星,刚到京城第一天,不仅被莫名其妙的陷害,还被抓到牢里成了阶下囚。


鸣人揉着身上发疼的关节,正欲大喊,只听到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鸣人心说陛下?这是进了京城了?这是天牢?又想到正好,让陛下来评评理,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当然最主要的是问问佐助的情况。


皇帝走动鸣人的牢房前,鸣人忍着痛跪坐起来,还未出声,皇帝便冷着声让他抬起头来。鸣人依言抬起头后,看见皇帝的表情很是奇怪:“你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草民是苏州济堂的学徒,来寻我师傅,半月前奉旨进京的名医佐助。”鸣人见皇帝面色不善,老实作答。


皇帝一听,这大胆的名医不仅窃走了贵重的返魂香,还带了个神似前朝太子的学徒。只是这发色,怎么看都不像中原人,又问道:“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鸣人留了个心眼,只说自出生起就是这幅样子,陛下若不信可去苏州城内问一问,都是知道的。


前朝太子对皇帝恨极,明明只是个半大毛孩儿,死前却狠狠瞪着彼时还是宰相的皇帝,语气冷冰,一字一顿:“皇帝陛下,你的江山,注定不会享得太舒服。因为我就算死了,也会千方百计回来找你。”


此时面前的学徒却只是不解带着防备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那股子恨意。皇帝思索了半晌,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说到底,没人知道那太子大了会是个什么模样。且不说这个,当时自己因为那赤裸裸的憎恨和渗人的诅咒退出了东宫,只让将军动了手。将军随他一起造反逼宫,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可能对前朝最后的苗子留情。太子,应当是死透了的。眼前这个,只是个无辜的江南少年。


这段时间的事情惹得皇帝十分疲惫,揉了揉眉心,无力地吩咐:“先让他在这儿呆着吧,一日三餐别少了。”转身便走了。


鸣人呆坐在牢里,完全想不通这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忘了问佐助的情况,后悔不已。再求见皇帝,无人再理他了。


 

佐助揣着返魂香,混在人流中,打算在皇帝发放通缉令前出城,走得很急。这下回去之后得带着鸣人换个住处了,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一群围在公告下的人低声说道:“苏州名医佐助的学徒在城南悦来客栈里冲撞了皇帝,现正在天牢中待斩。这名医不是来京城了吗?怎么也不知求求情,放着学徒让斩了?”


佐助忽然滞了身子,调转方向往城南走去。什么在客栈里冲撞了皇帝,皇帝怎么会到一个小客栈去,分明是他让自己去确认被抓走的人确实是鸣人。


到客栈后佐助问到了鸣人住的房间,在房里翻出了鸣人的衣物和自己配的药包,一时间竟坐在床榻上无言。


片刻后,佐助站起身来,收拾了鸣人散落的行李,背在身上,替鸣人结了银子。掌柜的见这看似好脾气的公子出房间后周遭似围了一周冷冽的气息,薄唇紧抿,一副煞星模样,惊得他一时忘了找银子。


佐助只希望皇帝看到鸣人那一头金发能放了他。


 

皇帝端坐在御书房内,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内侍低声禀报:“陛下,那郎中求见。”


佐助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御书房,想必是皇帝知道他一定会来,命手下人不阻拦他。行了礼,佐助也不多说废话,单刀直入:“陛下,我想用返魂香换回我学徒。”


皇帝冷笑一声:“不自称草民,还跟朕讨价还价?”


佐助不为所动,淡然说道:“我既然能无声无息出入陛下寝宫,也定能将返魂香藏在一个无人能寻的地方。”


皇帝沉吟片刻,召来内侍,拟了口谕,内侍前往天牢将人提到御书房来。佐助看了一眼欣喜地瞧着自己的鸣人,确认他没有什么大伤,便从怀里拿出绢布包着的返魂香,轻轻一掷,扔到皇帝面前的书桌上了。


皇帝气得睚眦欲裂,佐助只是回了一声冷笑,拎着鸣人便走了。皇帝看着返魂香,只得压下气来,等太子好起来了,再去找他们麻烦。就算天大地大,总该逃不离他的国土。


内侍突然前来禀报,太子片刻前咽气了。皇帝恼怒又心疼过,火气无处发,又经过这一窃一还,此时却仿佛被抽了力气一般软塌塌站着。在太子榻前,皇帝命人照书上说法,将返魂香置于炭火上,烧灼片刻,石头上便燃起了莹莹绿火,一股奇香瞬间蔓延开来。


不愿让旁人分去这为太子寻来的救命香味,皇帝将内侍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榻上,浸在这浓厚香味里等待太子醒来。


片刻后,太子悠悠转醒,眸子清凉,体力充实,竟是半点也没有已死之人的模样。

 

06.


一路上佐助亲自赶车,几乎是拼了命在赶路。三日后回到苏州,更是命鸣人收拾细软,看起来是要离家远走了。


鸣人抓住佐助的袖口,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佐助将刚熬好的药吹凉了递给鸣人,半月了,他没有喝药:“去蓬莱,不,瀛洲。”


“为什么?”鸣人喝了药,院子里一直有股闷闷的香味,让他鼻子好不舒服。


佐助有些不耐烦地推着他去收拾他的衣物:“你觉得皇帝还能放过我们?”


鸣人一边听话地收拾衣服,一边回忆着问:“不就是偷了他一块破石头?也还给他了,至于吗?”


“石头不是重点,”佐助帮忙整理,“重点是之后的事。”


鸣人张大了嘴:“那什么,返魂香,还有副作用呐?”


“是啊,要命的副作用。”


鸣人好奇道:“要谁的命?”


佐助气极反笑,真是十万个为什么:“要咱俩的命,快收拾。”


看见师傅一笑,鸣人心里通畅了许多,鼻间一直萦绕着挠着鼻子的沉闷香气也似乎不在了。


等到坐上了佐助包下的大船,鸣人才真切感觉到这是真要离家再也不回来了。船只出航,往南海走,在佐助的指点下定了方向。


鸣人趴在船舷上,瞧着佐助走了过来,有些失落地问:“再也不回来了?”


佐助点点头,又带了些不安地问:“不愿意吗?”


鸣人摇头:“只要跟佐助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佐助敲了敲他的头,失笑道:“怎么直呼师傅名字。”


“我不是说,有话要跟你讲吗?”


见鸣人忽然收了嬉皮笑脸,佐助也认真起来:“你讲罢。”


说出口了鸣人又有些后悔,一时间拘谨起来,捏着指尖埋着头,一副小女子作态。佐助看得无奈,又敲了敲他的额头:“快说。”


鸣人瞧了他一眼,之间佐助眼里有些揶揄的笑意,觉得气不过,也像揶揄回去。便壮了胆子,忽然搂过佐助的腰,用身高优势圈住了他,轻轻一靠,亲在佐助的唇上了,又恶向胆边生,吮了一口那柔软温暖的下唇。


退开时,鸣人看到佐助眼里的揶揄像是冻了起来,碎成渣以后又换上了紧张和无措,又传出“我知道了”的讯息。被佐助发呆地看着,鸣人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火烧云一般突然就从脖子红到了耳尖,整张脸快要冒出蒸汽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收拾下床铺……”


说完便逃也似的奔走了。


佐助站在原地,不自觉摸了摸唇,又宠溺地笑了出来。


 

太子自死亡中逃离已经数日,除了刚醒来时一时清明的神识,更多时候却像是个无言的傀儡,时常呆坐在某处就是一整天。皇帝看得心头作痛,太医来了一次又一次,却丝毫没有法子。


直到皇帝终于不再相信医术,召了些懂岐黄之术的道士来。


那道士见太子第一眼,便一语道破:“敢问陛下,殿下是用了返魂香吧?”


皇帝眼神忽然亮了一下:“正是,这样人不像人也已经许久了,请问道长有何方法?”


道士不答,反问道:“那时燃的返魂香还在吗?”


内侍将已经燃烧过,小了一圈,颜色死气沉沉的石头递给道士,道士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晚矣晚矣,再过数日,太子便是个彻底的活死人了。陛下,别让他受此罪了。”


皇帝一听就要发怒,道士又说:“陛下可见过黄色头发的人?”


皇帝忍住怒意问:“为何这样问?”


道士拿起太子的一缕头发,其中大半已然变黄:“闻过返魂香的死人,一旦活过来,发色会一日日发黄,等到过了数十年,就会彻底变金,他也就是个活人了。”


牢中少年的金黄头发和熟悉的脸孔立即敲在皇帝眼皮上,他几乎是气得跺脚:“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他活过来了!”


道士没管皇帝说些什么,只继续说道:“既然有这样的人,那太子就有救了。陛下燃的这枚返魂香,刚长成不久,无法成妖化形,一旦燃了,就是块普通石头。若要彻底复活死人,需得用已化形的返魂香,原形燃了之后,再日日取用妖物的血饮下,保持活人的状态。等过个十年,发色金黄,便成人了。”


 

在船上飘了数十日,鸣人也躲着佐助,打个照面也只是低声唤一声“先生”就匆匆走开了,反倒搞得佐助有些奇怪起来,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这日海上突然大雾弥漫,站在甲板上也瞧不见船头。掌舵的过来问佐助是不是走错了路,这样大的雾行船太过危险,想要调头回去了。


佐助站在船舷边往四周看了看,让船家放下救生的小船,自己去船舱里拎了还害羞的鸣人,结了银子,指了方向,就带着鸣人两个人坐上了那叶扁舟了。


鸣人看着大船往别的方向去了,自己和佐助两个单薄的人坐在单薄的小船只上,面对磅礴的大海,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


佐助坐在他对面,掌着船,看向鸣人,似乎是有问题要问,又想等着鸣人自己说。


鸣人被看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头次说了“先生”之外的话,又震得佐助一时无言:“我……我就是,按捺不住,太喜欢你了。”


见佐助失了声一般不说话,鸣人又磕磕绊绊地说:“你要是、要是觉得我恶心、我不该,就、就把我推下船去喂鱼罢!”


佐助还是不说话,还是用喜怒难辨的眼神看着鸣人。鸣人愈发难过,埋着头低声说:“佐助,你好歹说些什么。”


佐助忽然一副“奇了”的表情,不解地问:“我没有把你推下船去,你还要我说什么?”


鸣人瞬息间由失落变欣喜,冲到船这边抱住佐助,一边抱着一边大喊:“那你吻我!”。佐助一时没拦住,等到鸣人冲过来死死抱住自己时,船翻了。


两人合力将船再翻过来,爬上来后,对视一眼,两人和行李都湿淋淋的,大笑一声,往不远处能看到个绰约影子的海岛划去。


爬上海岛,鸣人被这片无边无际的碧绿吸引住了。弥漫的大雾已经散去,瀛洲在鸣人面前展露了它所有的美。


青山碧水,鸟语花香,草坪松软,落英缤纷。鸣人问:“这是桃花源吗?”


佐助笑着答:“是。”


两人在瀛洲住了下来,砍了些树造了所小树屋,偶尔打打猎,就能抓到肥美的兔子和海鸟,新鲜的鱼肉更是品种多样肉鲜汁美。两人在岛上自给自足,日子过得舒心又快活。


鸣人倒在厚实柔软的草坪上,晒着太阳,竟不想起来了。随即他想到,自从上了岛,鸣人便没有再服过药了。去问佐助,佐助只是反问:“你最近有心悸心慌,夜不能寐吗?”


鸣人挠挠头:“每晚抱着你睡,都心慌,紧张得睡不着。”


佐助翻了个白眼,并不管他:“你的病根已经彻底除去了,也用不着再服药了。”


鸣人欢呼一声,这十年来服的药,每一碗都难喝得要命,终于可以不用再受折磨了。便抱住佐助一同倒在草坪上,不住磨蹭他的脖颈。佐助被有些硬实的头发挠得发痒,用手掌贴在鸣人的胸口推他。


鸣人被怀里人推得心猿意马,拨开缠绕的发丝,捧着佐助的脸便吻了下去。


佐助的气息总是带了股药味,但却清冽好闻得紧,鸣人贪婪地呼吸着鼻间的香气,一次次加深这个吻。


忽然间,鸣人脑海里像是被炸破了一堵墙,一些残破的记忆从这堵墙后蔓延出来。他正要去细细察看,舌尖一痛,骤然醒了过来。只感觉到自己的舌还在佐助口中包覆着,是佐助咬了自己一口。退开后佐助的唇角挂着血珠,鸣人连忙去擦,却被佐助拿住了手,摇摇头:“没关系,你的血。”


想要再去吻时,却发现佐助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似乎这个吻耗了他太多气力。


鸣人登时感到后悔与愧疚。登了岛后,自己的病根是除了,可佐助却愈发虚弱,有时只是烤个鱼,都疲惫地在原地靠着树就睡着了。自己刚刚那样动情地吻下去,却让佐助又一次疲极了。


抱着昏昏欲睡的佐助到床上去,鸣人掖了被角,看着佐助逐渐沉入睡眠中去,眉间却还皱着,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揉平。


刚一接触到佐助的皮肤,鸣人脑海里炸开的墙就又迷住了他的神智。没了佐助的提醒,这一次,他跑进了墙里。

 

07.


这是一堵高高的宫墙,墙头有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鸣人四处望了望,发现了这里是皇宫,他正在东宫门口站着。


鸣人忽然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跟了过去。观察了半天,鸣人发现,这是佐助。


这时候的佐助还是个少年模样,脚步轻快,正在朝东宫里走。鸣人以为佐助是与住在这里的太子认识的,结果却发现佐助一直在躲避巡逻来往的宫人。有时候将自己埋进日光的阴影里,有时候直接跳上房梁去。


佐助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发现,脸上的表情一直是轻描淡写的漠然,好像只是来这里随意看看,眉间还带着一股傲然。


忽然间佐助停下了脚步,鸣人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朝他望过去的方向看去。


穿着四龙纹,杏黄色袍子的半大小孩儿正在一间屋子里坐着坏笑,似乎在等待什么好事发生。


佐助凑过去,离得更近些看。一位古板的夫子从外来走近了那间屋子,开门的瞬间却被浇了一桶凉水,正是秋凉天气,夫子登时打起了喷嚏。


那黄袍小孩顿时捧腹大笑,跳下板凳了越过夫子就跑出了房门,留下一路银铃笑声。夫子气极,却不得不回去换衣裳,追不上这小孩。


佐助嗤笑一声,似乎是有些瞧不起这顽童的作为,但却好奇地跟了过去,想知道这顽童逃课是作甚。绕过几个弯,鸣人听到一阵低沉压抑的哭声。佐助似乎也听到了,皱了眉头,加快了脚步。


最后一个弯过了,是东宫一片荒废的小园子。黄袍小孩蹲在园子中,正抱着膝盖啜泣。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将手中的纸钱放进燃着的小火堆中。


佐助似乎不太相信刚刚还捉弄了老师的讨嫌小孩,现在却独自在废弃的园子里蹲着哭泣,还在祭奠谁,一时间竟没控制住自己,走了出去。


小孩感觉到有人靠近,忽然转过身来,和佐助正好对上眼。他带着哭腔问:“你是谁?”


佐助歪着头,不解的反问:“你在做什么?”


小孩傻了眼,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如实回答:“祭奠我娘。”


“哦。”佐助无所谓地走了过来,接过小孩手里的纸钱,扔进火堆里,看这最后的一片纸钱燃成黑色的蝴蝶,“你想要你娘活过来吗?”


小孩猛地摇摇头:“要是娘活过来,看到我不听父皇的话,不认真念书,一定会难过的。”


佐助奇了:“你这样小就是太子,应当没有兄长,将来江山就是你的,为何还不认真学些本事呢?”


小孩见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这样关心自己的事,放下了戒心,多了几分亲近之心,就拉着佐助坐在泛着灰尘的台阶上,慢慢对他说:“现下四海不平,内忧外患,父皇十分忙碌。我总是一个人呆在东宫,没有娘亲也没有父皇,身边的人都尊我是太子,不愿与我亲近。就算认真念书,父皇也没有时间看我。倒不如做些坏事,也许父皇害怕我就此学坏,还会来看我呢?”


佐助心想,皇家的爱真是难得,正巧自己也要学做人,从小孩学起更完善些,便对小孩说:“那我留下来陪你玩吧?你叫什么?”


太子一下子欣喜无比,抱住佐助的肩膀:“我叫鸣人,你叫什么?”


佐助反搂着这小小孩子,感觉他高兴得全身都在发抖:“佐助。你别告诉旁人,我以后天天都来你寝宫找你。”


鸣人站在不远处,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记忆。


之后的数个月,佐助每日都来到东宫,陪小小的鸣人一起念书玩耍。小鸣人十分喜欢佐助,每晚都要恳求佐助留下来同他一同睡,佐助虽然不忍,却总是拍拍他的头,告诉他明日再来。


鸣人很想知道这每夜佐助都去了哪里,但碍于记忆的不全面性,他没法跟着佐助出东宫的门。只好每晚守在小鸣人身旁,等着佐助到来。


过了两年,小鸣人十岁了。佐助也照着他的个子和身材,把自个儿变得跟小鸣人一样高、一样胖。太子不知,还总说佐助与自己真是太像了。


今日是小鸣人的生辰,佐助前晚半夜来告诉小鸣人,早就准备好了礼物,准备等到夜晚,小鸣人从皇帝为他办的晚宴回来后给他。太子高兴极了,在晚宴上也心不在焉,只与父皇亲近了一会儿,就想赶回寝宫去。


佐助在太子床铺上百无聊赖地翻来滚去,等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夜晚。坐起身来,只等太子回宫来接受惊喜。


不过最终他等来的不是太子,是连天的烟火和愤怒的叫喊。


太子眼见父皇在晚宴上被突然砍来的锋利刀剑砍中了背,四下忽然暴起数个刺客,往他和皇帝奔来。侍卫只片刻慌乱,就整齐有素地围绕住皇帝和太子,与圈外的刺客拼起命来。


皇宫内必有内奸里通外敌,烟火为信放出后,宫门就被不轨的内奸打开,宰相与戍边大将一文一武,将铁骑放入了宫城。


战到半夜,宫城禁卫军尽数死伤,剩了数人还在围护皇帝和太子。皇帝身上也中了数剑,紧紧将小鸣人抱住。小鸣人闻见父皇身上浓重的血气,不知为何,脑子里只想起了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又消失的佐助,和他曾漫不经心问过的“你想要你娘活过来吗”,他霎时间相信了佐助有这个能力能让死人复生。便收了哭声,想要去找佐助,将他带在身边,万一父皇出了事,还可以求佐助一救。


宰相与将军居高临下地来到狼狈的皇帝身前,两方人马唇枪舌剑。


“宰相,你可知你这是以下犯上,株连九族?”


“过了今夜,皇帝便要换人做了,哪来的以下犯上?”


“陛下对你们如何好,你们竟不知回报!”


“是陛下无能,治不了国,何不禅让于能臣?”


小鸣人直听得耳朵发麻,等到双方都不再争吵,这场乱臣贼子的篡位之战也到了终点了。


宰相亲手将锋利的软剑刺入皇帝的胸口,抽出时血花四溅。


太子脸上溅满了父亲的鲜血,只听见父亲虚弱的声音:“鸣人……快跑……”


皇帝倒下后,原本跪坐在地浑身发抖的太子猛然暴起,竟是灵活地穿过众人的腿间,朝东宫拼了命地跑去。


佐助,佐助救我父皇!


小鸣人脑子里满是这句话,撑着他跑到东宫的就是这句话。宰相和将军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像是猫抓耗子般,看他能逃多久。


终于到了东宫,见太子丝毫不乱了方向,两人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在东宫布下了什么陷阱,在最后时刻想与他们同归于尽。便快走两步,拎起了执着奔跑的太子。


小鸣人终于被捉住,心一下沉了底,竟是,没法子找到佐助了。


看着提着自己衣领携着利剑的宰相,小鸣人恨极,狠狠瞪着一脸杀意的宰相,语气冷冰,一字一顿:“皇帝陛下,你的江山,注定不会享得太舒服。因为我就算死了,也会千方百计回来找你。”


一剑穿心。没有挣扎,太子死在了将军手里。


杀了太子,了结了前朝最后的苗子,犯上作乱者将皇家人的尸体都堆在一处,放火烧了。


火势熊熊,遮掩住了大火中,一个听见了太子心中呼喊的影子,抱起了浑身是血的孩童尸体,悄悄地退出火中。

 

08.


鸣人一身冷汗地惊醒,头疼欲裂。他竟是在照顾佐助的时候睡着了,还压在佐助的身上。


撑起身时,佐助也被惊醒了,他揉着眼睛,看见鸣人脸色惨白,心里一沉。自己还是睡着了,香味失去了控制。佐助低声问道:“鸣人,你……”


鸣人握住了他的手,鼻间满是沉闷的香味:“佐助,你救了我。”


佐助立即脸色煞白,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鸣人声音嘶哑,似乎是记忆力的那场业火烧坏了他的喉咙:“你……你是返魂香,对吗?”


沉默了半晌,佐助知道,是时候将一切都告诉鸣人了。否则等到时间到了,没人能够与他解释他梦中的事情,他会发疯的。


“是。”佐助睁开眼,眼底风平浪静,看着鸣人,“当时我听见你的呼喊,你让我救救你父皇,我却选择了救你,你恨吗。”


鸣人摇头:“何来对你的恨,我恨的是皇帝,还有自己。”


佐助望着窗外,此时夕阳已下,余晖在天边照着晚霞:“初遇你时,我在蓬莱山上修炼成人,化形后游走四海,最终停留在了你身边。”


还是个幼妖的佐助对着孩童时的鸣人,更多的是好奇。留下后两年相处,他发现自己已然是疼爱极了这调皮又脆弱,懂事又坚强的小孩,几乎不愿离开了。


鸣人死后,他将他的尸体带回蓬莱,燃了鲛油,化为原形,忍受烧灼之苦,将可活死人的香味送到了鸣人鼻间。


鸣人复活后,他又带着鸣人到人间来,去了苏州。自己做个郎中,隐在市中,照顾鸣人。


死人若经返魂香复活成人,需得经过化形后的返魂香妖的血洗涤身体里残存的尸气十年,从最初的日日饮血,到最后的半月、一月,以至无需再饮血,真正回到人世。


现是佐助燃香与鸣人的第十年,也是鸣人终于变为活人的日子。


“现在,那太子想必就是个活死人,皇帝肯定气急了。”佐助唇角挂一丝冷笑,“鸣人,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可以做到的。我为了复活你,需要点燃身体,献出鲜血。而你为了复活,需要饮下妖血,一次不饮,便周身发香,日渐僵硬,最后失去意识,化作僵尸一具。”


鸣人沉默不语,佐助为了复活自己,做的这诸多牺牲,他一时间不知该用何语言来感谢。


佐助看了他一眼,又娓娓说道:“这也是为什么得到返魂香的汉武帝没有选择复活李夫人。化形的返魂香千年难得一遇,若是单用未化形的香,得到了不过是个没有存在意义的躯体。与其让所爱之人留于世间承受非人的痛苦,不如在梦里相见。”


“那佐助你为什么会越来越虚弱?”鸣人忽然抬起头问,他害怕是自己想到的那个原因。


这次换佐助沉默了,半晌,佐助说:“鸣人,我说了,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鸣人咬着唇,不甘心地说:“所以,哪怕返魂香不是那么难以找到,能复活的人却还是寥寥无几。是因为最后,要真正复活这个人,需要返魂香拿出他的性命,对吗?”


佐助朝鸣人挥挥手:“你出去吧,鸣人,你与我,都好好想想。”


鸣人听话地站起身来,眼底却都是痛苦的神色。


行至门口,佐助又唤了一声:“鸣人。”


鸣人转过头来,似是有些期盼,期盼佐助告诉自己,不需要。


佐助沉吟片刻,看向他:“鸣人,我养大了你,但我爱你。你出去罢。”


 

鸣人在草坪上睡了一夜,早上醒时满身露珠,湿气浸到衣服里,他打了个冷颤。但只要一想到昨日佐助对他认真的表白,他又浑身火热了起来。鸣人不相信一只能够化为人形、功力深厚的妖怪会轻易死去,他认为总该有办法,两全其美。


敲了敲门,佐助没有答应。想必是因为太虚弱了,睡得沉了些。


鸣人打开门,走了进去。清晨起来房间里还有些暗,鸣人看向被子,被子微微拱起。看了半晌,鸣人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被子没有起伏,房间里也没有呼吸声。


鸣人呼吸一滞,一个健步冲到床前,猛然掀开被子。


里头只有一块暗黑色的石头。


石头下压着一张纸。

 

鸣人不敢相信,他拿起这块石头。石头冰冷,毫无光泽。他颤巍巍地将石头放到怀里,只和自己的肌肤隔一层里衣,鸣人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石头,让石头醒过来。


转而看向这张信纸,和郎中平日里写药方一模一样的娟秀的字迹在信纸上晕染开来。


“鸣人,你若看到这块石头,无需惊恐,这是我的原形,也是我的心。你好生将石头带好,因为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了。


关于之前的问题,还有一处我没有告诉你。我之所以盗走那块返魂香,是因为我不想要他在化形之前,就因为燃了自己,变为一块废石。可是为了你,为了不让皇帝发现你的端倪,为了你的安全,我毫不犹豫,就舍弃了他。


你之前问我,我是什么时候捡到你的,我告诉你说六月十一。我知道,你认为我是胡诌的,但你还是认真的相信了。其实,六月十一是你的生辰,那一天,我本来是打算给你煮碗长寿面的。


其实,我燃了香,复活你的日子,是七月初三。也就是说,我捡到你的日子,是七月初三。


原本在这第十年的七月初三,我就该消失了。可我也没想到,对你竟情深至此。我一直撑着,撑着将你带出天牢,带到瀛洲,直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香味,让你闻见,回忆起了所有。直到今晚,告诉了你一切,我才消失。


我不希望你去复仇,因为这条路太苦。你走着走着,就会发现,自己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以至于身边一切美好的,关心的,都变作了拦路石,直叫你想将他们全部踢开。可你挡在自己的世界外的,却都是你最需要的,甚至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下你的。


今后你在世间行走,万事小心。你的头发注定会为你吸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仔细遮挡。对了,你原本身体没有任何病根,是我为了让你饮下混有血的药汤才这样说的。你的症状也是因为我放了些不利于人体的药才有的,今后小心调理。


你真正复活后,因为有我的血和妖气,难免会阴气重些,以至于能够通灵。我的这块石头,你带在身边,从亡者的世界回来的你就不会被嫉妒的鬼怪侵扰。


祝你接下来的一生顺顺当当,从容度过。


佐助”

 

09.


皇帝最终找到了瀛洲,他的军队将仙岛翻了个遍,也只找到曾有人居住的痕迹,却找不到任何人。太子因为长期没有饮用返魂香妖的血,化作了僵尸。皇帝忍痛,结束了可怜太子的第二次生命。失去太子,又整日忧心于找不到的前朝欲孽,皇帝不多久便逝世了。


江湖上传闻,有一个奇怪的人,总爱往那些闹鬼作妖的地方跑,每到一处,必搅得原本就闹鬼的地处愈发恐怖渗人。这人露出头巾的发丝是金黄色的,大家都怀疑他是个对中原鬼怪文化入了魔的西洋人。


是夜,破败的庙里冷风刮着烂了一半的门板“嘎吱嘎吱”响,怪人踏进了庙里,登时小鬼为了吓唬来人发出的“呼呼”的声音都被吓得收起来了。


怪人望了望四周,低声说,声音好似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凄厉地索命来了:“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怎么复活一只返魂香妖?”


“方、方壶,方壶岛上有神仙知道!”


“是吗?多谢。”怪人转身就走了。


小鬼吓得直哆嗦,忽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柔的“谢谢你”,那绕在鼻间的香气就随着怪人去了。


小鬼愣了半天,忽然惊醒。


这是返魂香香气。

 

 

END

 

 

废话/

啊,这篇字数竟然爆到了1万7,其实还有很多小故事我想写进去的,可是写到结尾觉得悲从中来。这篇文本来预计的更复杂些,还想写点权斗,可是毕竟和我们鸣佐无关,放到以后再写吧。写到最后也懒得把想要抛绣球给鸣人的小姐戏份加进去了。


原本结局只想写到“你知不知道怎么复活一只返魂香妖”的,可是又觉得这样BE得太明显了,于是加了一个希望之地——方壶仙岛,让HE的意味更重些吧。


我知道611不是鸣人的生日,只是改了一下,大家不要介意!


写得太累了,之后又要准备出国的事了。还没有写完的两篇文,缝手的情谊和荒洲生死书都会慢慢慢慢慢慢的更新,新短篇就看脑洞和时间啦。


本来还有篇古代双性人paro的脑洞写了一些了,争取抽出时间来写完这篇吧。


依然是,谢谢观看啦!


06 Aug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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